車窗外，破報紙隨風亂舞，有一股霉味越來越濃。
助教一定很後悔問了這句話，
因為她聽了我的回答，臉立刻垮了：
「Jenny, 利馬妳還有哪裡想去但還沒去的嗎？我奉陪到底！」
她可能以為我會說哪個Shopping mall或夜店。
「我想去墓園，可以嗎？」
計程車正往利馬公墓的方向駛去。
這種墓園是我的最愛，像是雕刻公園，
那些人物裙襬的波浪皺摺、溫柔神態，不輸博物館裡的；
也許我只是被它腳下的石棺吸引。
有多少故事被它們踩在腳底下，我幻想不完。
墓園裡很乾淨，但那股霉味揮之不去，也許是石灰味。
總之，這陰濕、古老又悲傷的感覺，和利馬灰濛濛的天色十足相稱。
這本是一個我可以悠哉逛一整天的地方，
怎知被一個狗娘養的管理員毀了。
這明明是一個公共空間，他硬要強迫導覽，然後討保護費。
他門牙長得像臼齒，全口牙根裸露；兩眼相距過近，油光滿面，
總之就是一副沒氣質死要錢的樣子。
他在各個墓碑上爬上爬下，一直摸小孩雕像的臉（放開那小孩！把那髒手拿開！），
祈禱很靈驗的小朋友 得到很多感謝獎章
又不停穿鑿附會，說哪裡常有女人的鬼影或哭號、哪個小孩的雕像常會消失，後來在別地方出現。
我只是冷笑。
他還在路旁拔了一些幸運豆給我，我只覺一點魔力也沒有，
沿路垂下手指丟下一顆兩顆，
紅豆子落在墓碑上，
發出BB彈落地的聲音，瘩瘩瘩。
它們一路在腳邊尾隨亂竄，逐漸遠離，最終卡在某塊大理石的縫隙或枯萎的花叢中。
這裡，時間像是靜止的，
因為一切沒有變動，也不會再變動，
卻有滿滿的回憶流動在土壤之下，鑲嵌在一籠籠骨灰壁龕裡。
外蓋脫落,看到裡面的棺材
狗娘養的管理員沿路不斷提高價碼，本是總價三百，變成一人三百，不然不放我們走。
直到我們擺脫他，出了墓園，
幸運豆我全丟光了，一顆也不留。
自從去了義大利米蘭的墳墓，我迷上逛墓園，變成出國的必看景點。
去了台灣金寶山和福德公墓，只感覺人死後便什麼都不剩。
但這種雕塑墓園不一樣。
人死後化為藝術品，像得到永生，因為石頭比肉身不朽。
就算生前沒那麼偉大，而後人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你，
但這感覺卻不那麼悲傷，
如果用這一輩子化為一座美麗的石雕，就算沒人瞻仰，至少也美麗的存在著。
我還去了利馬修道院底下的墳場，
兩百多年間，七萬多具屍骨塞滿這座地下墓穴。
以觀光的角度來看，
我大老遠來到秘魯，這裡的人本與我無關。我暫時能無情地觀察這一切：
這裡的活人走在街上，他們怎麼生活；
這裡的死人被葬在哪裡，他們怎麼腐爛、怎麼被遺忘。
我認識的交換學生和助教是活人，而古印加人和對抗西班牙殖民的祕魯將軍是死人，
他們先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
有些曾出現在歷史書上，或旅遊攝影集裡。
但少之又少。
人們誕生、生活然後回歸塵土。
我從地球另一端的另一次元降臨這裡，自認用居高臨下的視角來了解這一切，
但回到故鄉，我也只是時間長河上的一個模糊影像，
我出生、生活然後死去，像燭火一閃即逝，
而燭火也不見得有幾個人看到。
如果這樣想，就覺得…溫暖身邊的人，永遠是最重要的事。
至於我這個人本身什麼自尊或靈魂可貴或夢想多偉大，
其實探討到最後只有自己最在意而已，
但於這整個歷史來看根本連個屁都不算。
如果身邊的人大發慈悲地支持我，或對我好，真的是一件值得歌頌的幸福，
也是最實在的 有意義的東西。
(本文之新生報短版 : http://61.222.185.194/?FID=27&CID=152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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