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不到四十公斤,像個肉身菩薩,一層老皮緊貼腦殼和臉骨;
頭大得不成比例,像個「i」走在路上。
當你想起他時,只會想起老照片那種黃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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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周夢蝶的詩不熟,對這個人倒有點熟。
他的舊書攤就擺在武昌街騎樓下,我阿祖家旁。
北車附近,武昌街
我阿公已經夠乾瘦了,但要達到周公之程度,可能要把阿公截成一半再脫水風乾。
周公不到四十公斤,像個肉身菩薩,一層老皮緊貼腦殼和臉骨;
為肉身菩薩貼金箔
頭大得不成比例,像個「i」走在路上。
他五件長袍穿整年,小小身體架布起布疋;
動作時除了關節,渾身線條都是直的,沒有一點肉的弧度。
顏色的話,通常他的長袍是深藍色,毛氈帽是灰色,但那不重要;
當你想起他時,只會想起老照片那種黃褐色。
其實我有看過他本人,國中時,國文老師因特殊關係請到他來班上,還上了報紙。
至今印象只剩從報紙上看到的那張照片,我們一群小孩簇擁著他。
周公自述生來就是個溫柔的小老頭,從沒高聲對人講過一句話。
他在大陸被收為兵,朋友寫詩譏笑他:「周夢蝶打綁腿,佛也皺眉。」
他說願化作隻紫蝴蝶,
「紅色很鮮艷,白色很漂亮,紫色,很黯淡。我不喜歡出風頭。」他沙啞道。
攝影師拍他坐捷運、搭電扶梯,像把國畫上的人剪下來photoshop到捷運和電梯上,我看得樂不可支。
他伸手指點了捷運售票機的觸控螢幕,把藍色塑膠幣在手上拋了一下,一臉得意,
「母親叫我少笑,牙齒難看。」
周夢蝶回憶豆漿店老闆娘說:「以前我們生意還沒做起來,都是賣給你們這種下等人…」
他乍看與一般遊民沒大不同,只是他的路邊攤賣的是詩。
「每天有淨賺個三十塊就Pass了。」
他得文學獎領的十萬塊,馬上捐給慈濟,朋友都氣得跺腳。
周公很從容,在鏡頭前每陷入思緒,我都以為是DVD卡住定格。
他逃難來台後,見朋友一一取妻成家,自己孑然一身,心裡遺憾。
「這𥚃沒有嬲騷的市聲,只有時間嚼著時間反芻的微響。」
「我把你們的名字薰香,深深地鎖進我的記憶裡。」
若把他的孤獨國喻為一座禪室,那麼牆壁上必有被羈絆鞭出的一道道深痕。
我爸兒時住在漢口街,武漢大旅社對面。
我對那裡的上吊懸案很著迷,爸爸描述他小時誤闖旅社,裡頭結構如迷宮異境般複雜;
霸佔三樓的古惑仔還會格窗調戲我阿嬤,搞得我阿公很不爽。
以前周夢蝶常寄宿在武漢大旅社的走廊上。
爸爸品茶,一沾唇就辨得出這茶是茶梗或茶葉泡的,因為小時候窮,茶莊老闆常送我阿祖賣不了錢的茶梗。
那家茶莊也曾在颱風天收留周夢蝶,讓他把攤子的詩書收進茶莊內。
中山堂、武昌街、重慶南路騎樓下,是周公擺攤的地方,是阿公以前上班必經之路,小時候媽也常帶我來這看阿祖。
周夢蝶胃潰瘍大出血以後就不擺攤了,他在榮總開刀;我現在在這實習,即將離開。
榮總仍有許多榮民爺爺在住院,精神好時便操著難懂的鄉音滔滔不絕。
他們口中有好多故事,我用力地聽但聽不懂,分不出他是失智或清醒,也沒有家人朋友替他翻譯。
很多爺爺孤單地走了,連一首詩也沒留下。
「地球小如鴿卵,我輕輕地將它拾起,納入胸懷。」
國寶級詩人周夢蝶在今年五月一日逝世。
我追尋他的身影,如此真實,正好彌補我先前親眼見過他,卻不真實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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