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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開玩笑,任何人都不能把畫拿走。這是屬於美術館的資產。」

我完全放棄克制,眼淚鼻涕潰堤而下.

....................

 

 

往孟買的火車上,我埋頭在lonely planet中,提高聲調試圖穿過隆隆的火車聲,對爸宣布我們未來四天可以在孟買幹些什麼。

其中一句最無聊的是:
「有一座『現代美術館』,那一區的建築比較有特色,都是英式殖民的。」

講完我馬上後悔,深怕爸在聽了這句後開始恍神、努力假裝有在聽。

 

 

真的到了孟買老城的中心,放眼無不是「繁複精細的英式殖民建築」,非高清的視力還無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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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買維多利亞車站,世界遺產)

 

 

如果只在這待一天就要離開, 我一定會急死,

像剛進入索羅門寶藏洞窟,滿室的無價珍寶照眼而來,卻聽人在身後喊道:

「剩五分鐘山洞就要塌了!」好在我們有五天時間探索孟買,

 

我們邊走邊讚嘆,被棕紅的色調和太陽的反射的金黃光芒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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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穿越十字路口,像是越過一片斑馬狂奔的非洲曠野,後面有獅子在追趕,誰也慢不下來。

你得冷靜地等一批猛獸呼嘯而過,盯著急速駛來的下一批猛獸,大步跨上戰場前線,腳板、腳跟肌腱與全身肌肉保持彈性、隨時剎車或加速,在車潮把你輾平的前三秒到達馬路對岸。

身後將傳來意料中的喇叭謾罵,但誰也奈何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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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能生巧之後, 也可以嘗試在十字路口拍照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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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買的柏油路算有在用心照顧,平滑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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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美術館』坐落在老城區正中央,面對最大的十字路口;

路面幅員廣闊,幾乎可看到微微的隆起弧度,像一望無際的曠野或海洋,似乎可以感覺到地球的那股圓弧。

老城區的地面算有在維持整潔,車流呼嘯而過時,不會有大批垃圾跟著翻滾飛揚,走起路來舒暢許多。


我手夾著Lonely Planet,指著對面那座深紅色圓形建築說:

「那是『現代美術館』。」

爸沒什麼反應.書中沒介紹裡頭有什麼值得一看的作品。

 

我這種連美術的皮毛都稱不上懂的人, 花這種門票錢的價值幾乎只是加上在日記上多加一句流水帳.

但本人心知肚明那句流水帳背後不會蘊含多少感動,因為相同的過程一再發生:

前幾幅畫還試圖用心感動,端詳每幅畫的年代和材質。

但在多看幾個「無題」或是那題目與我眼睛看到的圖像關聯微弱時,我便開始精神渙散,

思考為什麼人類需要有藝術,這東西憑什麼讓他們花這麼多時間。

 

我不想這麼沒氣質,但老實說有時垃圾或動物糞便能帶給我更多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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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張照片背後蘊含一連串動作: 我發現一隻被車子輾得開腸破肚的老鼠,

端詳好一陣,心裡很想拿出相機,但怕在世人眼中成為怪咖,正決定繼續前進,

這時爸說:拍一下啊!     我如釋重負地回頭完成我本來就想做的事

但在拿出相機準備按下快門那一剎那,有隻烏鴉俯衝而下把老鼠叼走了.)

 

 

 

但是我在潛意識中仍嚮往著『現代美術館』, 因為它總有過強的冷氣.

但是「在潔白的藝廊中,手背在背後裝懂瀏覽」這檔事非常耗神,

也許汗都還沒乾我就會奪門回到嘈雜燠熱的馬路上, 至少我能自由、紮實地踩在柏油路上,感覺不再那麼孤單。

 

雖然期待買這一張門票便可一窺現代孟買人的心靈,但我隱約知道:

要相信經驗。

爸比我還看得清事實,所以他並沒有背著良心附和我半句類似「要不要進去看看」的話。

我們還有大半個城市還沒走過,別浪費時間在這十之八九會讓我們覺得茫然的博物館上。

 

 

兩天後我們逛遍了大半個孟買…

 

 IMG_3939 - 複製意外闖進漁港,遇見剝蝦娘子大軍IMG_3941 - 複製 IMG_4009 - 複製 IMG_4023 - 複製  

 

 

 

「等一下要幹嘛?」
「還剩下Modern Art Musem…」

 

 

 

三天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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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們可以去Modern Art Museum。」
一陣靜默。

 

   

 IMG_3829 IMG_3866流浪漢的家 IMG_3996海上清真寺   

IMG_3669印度眾神的連續劇

 


最後我們連一座老舊斑駁水族館都去了。

 

 

我們「欣賞」了長滿青苔的魚缸裡優游的朱文錦(夜市給人撈魚的那種小魚)。

出館後覺得挺同情自己的,竟然有人這麼可憐,付錢進去這種地方,像做了件迂腐的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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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廢墟不遑多讓的水族館)  

 

 


最後一天早上,我們吃完星巴克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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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飯店沖澡,坐在沙發上用手機。這一串形成完全背叛了我們的原則.

坐了一陣子, 爸說:「也許我們該出去晃晃。」

 

我們漫無目標地走在熱氣蒸騰的街上, 我對繁複精細的殖民建築早已視覺疲勞.

經過一間古董店,我看爸沒有停步, 火氣大起來:「你不進去看一下嗎?不然我們還能去哪?」

推開玻璃門的一瞬間很爽, 因為冷氣很強.

但我只花了一分鐘試圖感覺氣質,就開始連站姿都難以維持,睏得眼皮半闔。

「現代美術館」就在對面,

我們走到門口,爸說:「不然就進去看看吧。」

我們付了門票、過了安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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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頭就如想像中那樣,有三三兩兩柔聲說話、眼神柔和、嘴角總是帶著文青式微笑(不是向人表示友好、而是從內心散發出的一種纖細敏感的氣息)的法國人和長髮美國藝術家熱切地解釋這件作品的意向。

潔白如鏡面、散發超現實感的地板中央拔地而起一座螺旋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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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渾身疲憊無力,逛了一層樓後,連醒著都有困難。

終於熬到了最頂層,這裡寂靜如蛋殼的內部,我癱坐在正中央無人的木椅上,為了附近沒有床能讓我躺下而感到絕望。

我甚至帶上耳機開始聽A-LIN的歌。

我連在火車上都不見得會聽歌,非要到我已覺得沒什麼是好思考或留意的了,我才會想要拿出耳機。

我頭得一直抬高還不能低下,因為鼻涕會流下來。

我拿出衛生紙用力擤,爆炸般的擤鼻涕聲從蛋殼頂端往下反射至整個潔白寂靜的建築內部,爸「噁」了一聲說:「嚇死人,沒水準。」但不是責備,

因為這很明顯是一聲絕望到已不顧形象和失去道德感的人發出的憤世哀嚎。

我眼眶蓄滿過敏的淚水,粗聲罵道:「爽!」

 

 

爸說他剛有看到一幅畫叫做「寧靜」。

我有印象。

畫中那個赤裸的男孩躲在牆後,身旁堆滿瓶瓶罐罐,外頭如此喧囂,他只有這樣能得到片刻安寧. 那畫面有些無奈、有些滿足。

爸說他想把那幅畫拍起來。

館內禁止拍照,但這裡的警衛太閒,恨不得逮到個犯規的人教訓一番。

我這時仍愛睏的要命,就像上課打瞌睡、全身無力、一心只想衝回寢室躺在床上的感覺。

我說好,我們去拍,至少可以讓我精神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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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偷拍成功,我精神僅振奮了五秒鐘,比一顆airwaves的藥效還弱。

但至少得到了一樣戰利品,稍微不悲傷了些。

通常旅程的最後一天,我會充滿了無藥可救的悲傷。

 

我們下樓走出安檢門,腳步蹉跎,不知何去何從。

 

安檢門外是一座圓柱撐起的半圓形騎樓,是首門警衛的活動空間 ;

 

鐵柵內栽著幾盆天竺葵,隔絕外面的陽光和噪音。

我見地上安置著兩張小板凳和兩個畫板,板溝散置幾隻蠟筆。我說:


「不然你畫一張畫好了。」
「嗄…畫什麼?」


我想了一下,

「畫我阿。」
「…好吧。那妳是不是要找個地方坐。」

 

我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翻開昨天在路邊買的盜版書,一本有關貧民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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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頁有時印歪了,紙張裝訂得參差不齊.

警衛過來貼心地幫我打開大電扇(『辦桌』那種特大號電扇),衝著我臉直吹,

我頭好痛、頭髮搔得臉好癢。

路過的人以為爸爸是畫家。

我坐在那裏忍受強風、起雞皮疙瘩,彷彿過了幾個鐘頭。

 

爸畫好了,端詳著畫,搖著頭站起來,彷彿哪裡還不太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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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走上前,警衛也湊過來。


「我這張畫困難的地方就是:這蠟筆擦不掉,不能打稿;而且就只有這幾色,妳身上那些顏色都要自己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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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這次來印度,唯一的紀念品。

我要把它掛在我的房間上,變成傳家之寶,直到我老了還是看不膩。

它把此時此刻保存了下來,用這裡的蠟筆和圖畫紙,在這本來很空虛憂傷的最後一天。

而且是爸爸畫的。


把故事寫下來是我保存記憶的方法,

這種滿足和安全感讓我比較沒有慾望買紀念品;

我寫下的故事給別人看了,就彷彿我的記憶備份在好多人的腦子裡。

而這張畫有我在上面,出自爸爸手筆,用的是這裡的顏料,

是張百分之兩百、千真萬確的鐵證。

我將永遠記得這個下午、在電風扇吹得我頭痛之後這喜悅的一刻。

 

 

我照了一堆照片,爸爸拿著畫、我拿著畫、我和爸爸拿著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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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胖胖的警衛是我們的攝影師,我覺得他好可愛,想給他一個大擁抱。

又有兩三個路人經過,又以為爸爸是畫家。

 

IMG_4108 - 複製路人

 

 

照完後,警衛笑咪咪地說:

「好啦,先生,你在角落簽個名,然後這幅畫就要被留在這裡囉!你不能把它帶回家。」


「你在開玩笑吧!」

我克制不住瞪他的衝動,這就算是玩笑,也一點都不好笑。


「我不是在開玩笑,這是本館的規定,任何人都不能把畫拿走。這是屬於美術館的資產。」


「什麼?但這是我們畫的,就是我們的東西呀。」


「不,我們館的規定就是這樣,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然你去裡面問館長。」


我們回到冰冷蒼白的展場,另一個警衛指引我們去館長辦公室。

這感覺很像考了聯考, 出考場後突然有人說妳沒填答案卡那種落進深淵的感覺.

 

還沒踏進館長室, 館長就已經擺好了架子等著了. 他說:


「如果每一個人都把畫拿走,那我們館還剩什麼呢?這話是你畫的吧?」他指著爸,

你在底下簽個名,我們會把它妥善收好。也許以後辦個畫展,就會展出這幅畫。」


就算展在這裡,我也看不到了。

我想像我五十歲時為了尋找這幅畫再度來到孟買的畫面。

我說:


「但這是我們畫的,我們有權力擁有呀。」

我完全放棄克制,眼淚鼻涕潰堤而下,覺得好委屈.

這情況像小時後逛百貨公司玩具專櫃,媽媽不准我買玩具、我只能抱著玩具盒子大哭, 不顧路人都在看我、拖也拖不走的那種傷心。

長大後,遇到難過的事總可以調適,但此時我真的想不到任何可以調適的方法,

因為這又不是百貨公司,又不是說等我很乖就可以再回來把東西買回家。


館長不放過任何擺出專業威嚴的機會, 一臉仁慈道:


「讓你爸爸的作品可以讓更多人欣賞,不好嗎?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他好,這樣解釋你了解嗎?」

我努力想了解,卻找不到一點道理;


「那我們用錢買回去?我們付錢給你。多少?」

這樣總可以吧,印度人就是要來這套,用錢還好解決。

我在馬丘比丘搞驚魂記那次,最後也想到這招。

再不行就只能來硬的了。

 

「這不是錢的問題呀,圖畫紙一張才一盧比,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覺得更絕望了,眼淚流速很快地從下巴滴下。


我用中文哽咽道:「你沒有事先說呀!哪有人這樣的!」

我只是想拿一張自己畫的畫回去而以,怎麼這麼難?

 

 我很少哭,感動時也不太會反應在淚腺,真的難過也是偷偷哭。

但這次我把自己還原成小孩了,尊嚴、面子都不掛了。

爸爸之後跟別人講這件事時,都沒有提到我哭這件事,不知道是他沒發現,還是留給我情面,

但我當時可是貨真價實的哭慘了。

「你們可以拍照回去,在列印出來。」館長說.


我看著爸爸,爸說:「好吧,那我們出去照。外面有陽光。」

我沒再看那館長一眼,心想如果我揚言要告他,不知道他怕不怕。

但我想到昨天去孟買法院參觀,對這裡伸張正義的效率完全沒信心。

陽光穿過樹梢映在美術館外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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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把畫攤在牆上,叫我壓著紙,照了幾張。

我只覺得難過得要命,鼻子越來越酸。我說:

「我去廁所一下。」

我要關起門來大擤鼻涕和擦眼淚,一直深呼吸,好讓眼淚不要再積蓄在眼眶裡。

但一進廁所, 我卻毫不遲疑地把畫捲起來放在包包裡。

我可以偷渡。

這時外頭傳來爸爸聲音:

「家瑜!」

「蛤?」

「你把畫捲起來放包包,我們走. 外面警衛會以為我們把畫給了館長。」

我打開廁所的門:「我已經放好了。」

 


我們走向大門,爸對警衛聳聳肩,指著裡頭說我們把畫留在裡面了。

警衛一臉「我就說吧」的樣子;

我眼睛鼻子紅紅腫腫,惡狠狠地瞪了警衛一眼,跟在爸後面走了。

一出大門,爸說:「緊狻!!!」

我們兩個像賊一樣地溜走,風在耳旁呼呼響,眼淚在臉上被風吹得清涼又暢快。

我們隱沒在人群中,一邊吱吱笑一邊覺得無比得爽,同時我手臂不敢把包包夾得太緊,怕把畫壓出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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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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