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兩岸徵文首獎 
終於下了馬，險些把小命跟武則天一起葬了。
初是受了馬伕推銷，騎馬遛一圈乾陵後山，半途卻猛然被獅子大開口，漲了三倍價，要脅道不付錢就下馬。異鄉遇匪劫，只得自認倒楣！黃淮平原的阡陌縱橫、梁山野徑的樹影交映，配的竟是馬伕和爸爭執的聲音，甚難消化。
緊接著是蹲踞停車場四周的紀念品小販，一見旅客接近，便自四方包抄上來；費了大把勁兒關上車門，一個漆金的迷你車俑從窗子硬塞進來。搖上車窗，小販的手倏地縮回，隔著窗辨不出她嘴型在唸啥，只見一口濃痰啐在車輪上。
小車曳煙出發。
駛不出兩分鐘，媽忽地指著窗外叫：「嘿爸爸等一下，看那裡頭是什麼？」
方向盤一轉，小車沿著黃土窄徑一路顛簸，陝西的農家景致漾進眼簾：竹架上掛幾縷瘦藤，龜裂的土堆擱著鋤頭、耙子，恬然鑲在小路盡頭的，是一個小窯洞。
車熄了火，一家躡手躡腳向洞口前進，深怕驚擾到裡頭午睡的小精靈。忽地一個踉蹌，給地上的坑疤絆了一跤，定睛一瞧，只見地上爬著兩行細輪痕；軌跡延伸到洞口，止於斜倚的一架馬車。
這裡車不同軌，怪不得路面坎坷。一張毛主席肖像懸在牆上，下方小桌整齊置著幾個鼻煙壺、小鐵盒、布腳見鬚的墨綠帆布軍包，還有好多手工布娃娃；矮床尾疊了一冊小紅書和底下的幾本泛黃冊子。洞甚淺，陽光撫及每個角落，不怕陰濕晦氣。床沿坐著位白髮老婦，腿上鋪塊毛氈，正在刺繡。
婆婆發現我們，把手邊活兒放下。
「老太太您好，我們偶然發現這兒，方便參觀嗎？」她起身要準備茶水，在媽堅持下作罷，只好招呼我去桌邊看布偶:「有沒有喜歡的，帶幾個回去。」
「這一隻驢多少錢呀？」
奶奶猶豫好一陣子，終於道：「一隻六塊錢。」說罷忸怩不安，一副自覺是奸商，瞞天開價的樣子。我們聞之不忍，這得花多少工夫才值這點錢！
婆婆接著從抽屜裡拿出新作：「你們喜歡驢…這兒有別種顏色，瞧瞧。」像小學生在等老師給作文評語，婆婆不時偷瞄我們的表情。
其實在我看來，每隻驢都差不多，但一家子卻很有默契地熱烈起來，爸說：「黑的比較像真正的驢子。」
「這隻藍得真亮眼！」媽驚呼。
原是想逗婆婆歡心，卻見她眉頭越鎖越緊，道是她不耐煩，三人趕緊唯喏了幾聲結束討論。手才剛收回，婆婆開口：「不然你們全帶了，十塊就好。」這怎麼行！
最後我們挑了三隻驢、一個獅子硬枕頭。婆婆高興在心，從圍裙小心翼翼地掏出個東西：「來，這給妳小娃兒帶著玩去。」佈滿皺紋的掌心窩著一隻布老鼠。待我拿穩了，倏地轉身去假裝調整桌上的煙壺，想是怕爭我們不過，又塞錢給她。
媽跟婆婆攀談了幾句，得知兒子們都進城去工作了。聽到我們是從台灣來的，只是笑笑。台灣對她而言，也許就跟兒子工作的城市一樣遙不可及。儘管開汽車進城可能不需半天。
文學中每提及長生不死，便牽扯到靈魂墮落、求死不能。托爾金筆下的精靈象徵無垠的哀傷、受賜永生的人類被權力腐化。
我卻特別記著一位山神，千年來隱居森林，日復一日砍柴燒飯、擁愛妻相伴，長生不老對他來說，不過是快樂的延續，沒有欲望的蠹蟲吮腦蝕骨，沒有夢的碎片錐心裂肺。
在小窯洞裡，連毛澤東的肖像都顯慈眉善目。婆婆就像她家角落的銅褐色小暖爐，鏽成了一個美麗的模樣，就再不會腐朽老去。
如今每提到陝西，只得向李治、武媚娘惶恐致歉。因我念念不忘的，竟是那龐然巍然乾陵山腳下的那個－小窯洞。
通往乾陵的神路
武則天的無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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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題: 武后墳邊的小窯洞
2008年夏天去陝西, 文章是2010年六月寫的
曾刊登在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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